几千几亿童子弟子都授了记认了佛。凡人成佛则要勤修几十大劫,遭受布衣素食、苦行禁欲、肉身毁灭诸多苦痛。而那些不过和宝藏如来稍有联系之人,发了大愿便可一一成佛,登上极乐净土,轻易得很。你难道不觉得佛性只是虚妄之谈,成佛只不过是一块假公济私的遮羞布吗?!”

他两眼睁大,眸中红意充荡,声音似是从胸膛间吼出来,一阵澎湃起伏。

唐三藏微皱眉头,压下心间渐泛的涟漪。

“佛祖授记必有他自己的道理。倒是你,如此作想已是深陷迷妄之中,若不回头必堕魔道。”

“魔如何?佛如何?”鱼怪盯着他,慢慢地竟是扯开悚人一笑,口中话语惊世骇俗,“仙魔本一体,佛人本同道。尔等皆说我着相,实际却是你们自己深陷迷妄却不自知!”

这话落在二人心头,如雷炸开万千。

孙悟空咋着舌,眼中隐隐有光,唐三藏却是身形一晃,手指将岩上缝隙抓得极紧。

“我等迷妄,自是因为我等皆未成佛,还是凡愚众生。”

等成了佛,一切就都不一样了。

鱼怪听着,却是哼声嗤笑,似是凡百数年间早已看透了一切。

“可你们究竟为何成佛?佛难道真的比凡人好?为了成佛而成佛,岂不是一种更大的执念?”

他摇了摇头,神色哀凉里月光如水,不知嘲的是谁。

“像那个人一般,千万年过着重复的生活,讲经说法传道释疑,心如止水一成不变,他成的究竟是佛,还是石头?”

【——你法号观世音,那你观过自己的音吗?

——我没有苦痛,也没有所求。不必观自己。

——我却觉得,没有苦痛便是最大的苦痛,没有欲求才是最大的欲求。】

鱼怪忆着往事,一腔痴惘终付惝恍。如疏星淡月,寒霜孤云,飞驰流渡。

他的声音终是悄淡下去,不再带着咄咄逼人的戾气,也没有争锋相对的锐利,似那微起的风,不动声色地吹刮在每个夜色里。

“我和他的故事,由佛开始,也将由佛结束。那一年,我还是普陀山莲池里的一尾鱼,无忧无虑……”

那一年,他还是普陀山莲池里的一尾金鱼,每日游来游去,无拘无束无忧无虑。身为大千众生里浮游芥子般低微卑小的存在,他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来去,也从未想过要不要在五浊尘世留下自己的寡淡痕迹。

可有谁想到,后来听着观自在日日念经讲佛,他一条尘根深种再微小不过的鱼,竟然也生了佛性,吸纳日月精华逐渐成精。

他每日在池里吐着泡泡,看那芝兰玉树白衣胜雪的观自在,以大慈大悲的神情面对众生,开解众生,度化众生。

“菩萨,你说诸法诸相皆为系缚,蒙尘人眼,可你留了发,那不就是你也有相吗?”

那日,他不知为何,听着观自在讲佛法,心中波澜渐生,总想说些什么,让那人好注意到自己的存在。

座下弟子有人拂袖起身,斥他,“你一条鱼懂什么?出家人不留头发是为了消除杂念,师父已经证得果位,为了度化众生而入世,有没有头发于法相并无干系!”

观自在却是摆了摆手,制止那人继续说下去,转过身来,眉眼温润如水,嘴角笑意清浅,“你虽悟性不高,却极具慧根。鱼儿,你叫什么?”

那时的他压根没想到如天人般遥不可及的菩萨会真的与他说话,温文尔雅就如静水深流。

他呆呆地摇了摇头,“我没有名字。”

观自在听罢,点了点头,“也好,名字也是相的一种。没有名字,便少些尘念。”

他将鱼怪从池里捧起,手掌顿时化作清澄泉水托着鱼身,另一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。

“所谓诸法空相,五蕴皆空,实际便是最后不在乎有或没有。小乘心中有空相和不空相的区分,不愿在不空相的俗尘打滚,所以他们出世;而我心中没空相和不空相的区分,连空这个概念都没了才是真的‘空’,也因此,我甘愿入世,见五浊婆娑就像见极乐净土。观空亦空,空无所空,头发有没有,于我而言早已不再重要,这才是真正的看破相。而你仍执着于头发这个表象,便还是被迷妄蒙蔽了双眼,没有看透。”

鱼怪听得一愣又一愣,最后抬头直直看他,“那我在你眼中,是空还是相呢?”

那时的他被那人手捧着,明明两心就差半尺的距离,那般相近。

可终究遥如山海相隔。

内观其心,心无其心;外观其形,形无其形;远观其物,物无其物。

观自在定定而又温柔地看着他,却又像没在看他,只是在看一团虚无的空气。

“你是空。”

你看啊,这就是菩萨的境界,看众生如看空,看空如看众生。

鱼怪心里如压重石,闷沉沉得覆了层厚霾。

那种感觉就像心脏被池里的水草缠裹着,透不过气来,隐隐窒息。

他使劲摇头,说着,“既然菩萨你说自己心中已然没有空与不空的区分,那我于你而言,应是无所谓空不空,而不是空!”

观自在怔了一瞬,随即面色无异恰似清风拂川而过,颔首点了点头,“你言之有理。你于我而言,该是无谓空不空。是空也是相,不是空也不是相。”

这四方宇宙渺渺大千,许多东西他或许看破,却未看透。

也因着如此,他甘退佛身,倒驾慈航,屈为菩萨,继续修行。

观自在想罢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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