费玄惊呆了。
一个穿着发光布皮毛、戴着木制角的两脚兽突然跪倒在地,哇哇大喊,似乎是感谢自己。费玄就非常得意,走过去,一脸庄重地把幼崽交给他——这个人是幼崽的父亲,这是非常容易闻出来的。
做完这桩好事,他就骑着妹妹,高高兴兴回领地了。
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两脚兽这种动物,叫做人。而人习惯给所有东西分门别类:老爷、奴隶、正妻、小妾、被人圈养的家畜、野生吃肉的恶兽。
一个动物是狼,这就很该杀了。狼群里有小男孩,说明狼群过去叼过人类幼崽,这就更该杀。
31
厄运无声无息地降临了。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,打到麋鹿后饱餐一顿的狼群在晒太阳。费玄坐在最高的石头上,用手数狼。一、二、三……他家有十七匹狼!这让他舒服得一哆嗦,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,眼睛眯着。然后他再数。一、二、三……又是十七!他再哆嗦一下,身心愉悦,想第三遍数,第三次享受这哆嗦。
这次他没数完。天空出出现了奇怪的鸟:没有翅膀,像一根棍子,棍子顶端有金灿灿的尖喙,棍子尾部有一根羽毛。成百上千的鸟飞过来。一只狼躲闪不及,被穿透脖子,死了。
狼群惊慌失措。费玄带领众狼往林中躲避;但是林中也出现了人。这人拿着另外一种武器:木杆子,顶端一片金柳叶,柳叶锋利无匹,一砍狼背,狼就死了。
费玄喝令众狼继续进树林,众狼不敢前,费玄便身先士卒扑了上去。
他体形小,速度快,人对他没有防备。他直接扑进一人怀里,咬断了他的脖子。这一咬有奇功:杀狼不眨眼的人,见他咬人喉咙,竟吓得面无人色,吼叫着后退,对费玄指指点点。
费玄毫不在意,扑进第二个人怀里,再次咬断人脖子。
人类的防线被他咬开了,狼群冲出缺口,如同灰色的洪流。白色的妹妹是洪流中的一抹雪花。妹妹路过时,费玄纵身跃到妹妹背上。
他们逃走了,胜利了,但两匹公狼和三匹母狼死了。从此他数不到十七,只能数到十二了。狼群陷入哀伤的气氛。但费玄不能哀伤,他得替狼群做出决定:报仇,还是逃亡。
费玄选择逃。它们举族迁了往更偏远、更艰苦的后山。
这是一场疲惫的逃亡,小狼崽才四个月,不能长途跋涉。费玄就编了藤筐,把小狼崽放在藤筐里,藤筐拴在大狼身上。他穿越敌狼的领地、忍受饥饿,希望能找到一片新家园。
但是这带来了更大的灾难。人穷追不舍,沿途遇到狼,不管是哪个族群的,一律杀。他们六次遭遇人类,次次血战。第六次时,只剩两条狼了,一条费玄,一条妹妹。
他们被人围堵在悬崖边。妹妹獠牙折断,一腿骨折,瘦得皮包骨头。他也受了伤,又疼又饿。人类拿着套索和网,仿佛不仅要杀,还要抓。妹妹悲鸣一声,用瘸腿支撑着站立起来。费玄领悟了妹妹的意思,爬到妹妹背上。
妹妹冲向悬崖。费玄仰头高唱族群的战歌。
狼可以战死,但不能被抓。人类强悍,他们弱小,他们认栽。但是他们不愿意被人类抓走饲养。
他们跳下了悬崖。
妹妹的头撞在一块石头上,碎裂了。他压在妹妹身上,没死成。
噩梦就这样降临了,他被人类抓走,套上布皮毛,戴着防咬人的笼头,关进木头笼子。那笼子被带进繁华的人类城市,献给了一个衣服华美的人。
那个人——那个人——费玄一下闻出了他是谁,不由得血液凝固。
那是幼崽的父亲。
费玄救了他的幼崽,他杀了费玄全家,把费玄关在笼子里。世上怎么有这样恩将仇报的动物啊?费玄在笼子里咆哮,用指甲抓挠笼子的木杆,抓得手指出血。他盯着幼崽父亲的脸,发誓要记住。将来,只要他不死,他就会复仇。但当时他见过的人类实在太少了,人类的脸,对他来说,几乎一模一样。
况且后来发生的事更恐怖更血腥。染血的记忆又被一层层鲜血涂抹后,最初的那层,就模糊不清了。
男人让他住木笼子、穿布皮毛、吃草和种子、逼他学雅言。皮鞭和饥饿是最好的老师,他很快学会了第一句雅言:陛下万寿无疆。
以后的很多年,他都不肯说这句话,哪怕是正殿之上,众人注目之下,他也只能对殷乐点一点头,胡乱地说一句“仗打赢了”或者“臣回来了”糊弄过去。殷乐爱他的时候,根本不计较,反而觉得他潇洒不羁。后来他们吵架了,殷乐便哭着把这件事搬出来,当成罪状指责他。
他学会这句话后,立刻被洗干净,装饰上羽毛和花草,送上马车,运到另一个更繁华、更巨大的人类城市了。
这一路,他始终沉默。眼前的城市震撼了他。他曾以为两脚兽只是数量多,有武器,比狼群稍微强那么一丁点儿。要是他有防备,一定能逃过追杀。但是朝歌城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:人比狼强很多,多很多。人要狼死,狼逃到哪里都是死。
在这个华丽的城市里,费玄的身份,是祭祀祖神的高级人牲。幼崽的父亲用他换回了青铜和种子,高高兴兴离开了。而费玄留在这儿,继续被囚禁、被观赏、被凌虐。
他到来时,春祭刚刚结束,秋祭还很遥远。在这一年中难得没有祭祀的日子里,贵族们想要找乐子,于是找到了费玄身上。他们想看狼神到底多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