僵持半晌,凌玉城勉强平了平气,倒退两步靠墙袖手而立,冷了脸不再开言。元绍等候良久,见他无论如何不肯再回原位,渐渐地也收了笑意,沉下脸色,下巴向前一扬:

“坐。”

这一声大有命令意味,凌玉城深深看了他一眼,终于默然落座。两人各自动筷,一张餐桌上寂然无声,只能听见瓷器和瓷器偶尔的轻轻碰响。桌面上金羹玉粒八珍罗列,触目皆是诸般婚宴专用的吉利菜色,一口口咽下去味同嚼蜡,凌玉城低着头勉强吃个半饱,终于忍耐不住,“啪”的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面上。

元绍慢慢放下碗筷。

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,有幸陪他用餐的臣子无不恭恭敬敬陪坐侍膳,偶尔有特别亲密的子侄辈私下里可以谈笑风生,却也无不小心翼翼窥伺喜怒。眼下不过初次同桌共食,就算方才凌玉城当面掷杯,念及他心情不好也没打算计较,谁知道一顿饭吃下来,凌玉城从头到尾甩脸色不说,吃到一半居然还摔了筷子!

更不要说定下君臣名分以来,凌玉城在他面前一直礼节疏略,言语举动,样样都是由着性子来;更不要说当日宴请各国使节,筵前一番针锋相对,出其不意之下他何尝不是惊怒交集!

如果不是知道此人一旦屈膝效忠就不会改移,绝不会众目睽睽之下反口;如果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在这个场合给足他脸面,把一番荒唐举动化作惺惺相惜英雄意气……

“吃饱了?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“正好有点东西让你看一下。——那边条案上的折子,去拿过来吧。”

和燃着龙凤花烛的供桌相对,墙边摆放着炉瓶器皿的条案上,一本黑皮折子摆得端端正正。凌玉城随手翻开,眼神一掠,顿时雷劈了似的怔在当地。雪白素纸上墨迹淋漓,一字字一句句不用细看就已经刻入心头,正是当日把他打入死牢的九十七款大罪,至今忆及,宛如梦魇。

“看完了?”一只手伸过来,轻轻悄悄取走了折子,当着他的面随手翻开。抖了一抖,屈指在折子上弹了一下,挺括光洁的纸面簌簌直响:“有什么想法?”

“……看完了。”凌玉城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纸上的字迹,神色一分分惨淡下去,“陛下现在给我看这些,又是为了什么?”

“这上面的罪名,有多少是真的?”

“……”

“答不出来?朕替你说吧。大逆之罪暂且不论,欺罔之罪,将幕友十八人冒入军功,是真的吧?诡劾参将林少风等驻延边堡失律,是真的吧?僭越之罪,与属员物件,令北面叩头,是真的吧?令州县官员跪道迎送,是真的吧?私自锁禁巡抚州县,不逊者辄加鞭挞;私造大将军令箭,将颁发令箭毁坏;赏赉动至于万,提镇叩头谢恩,这些都是真的吧?”

“这些——”都有前因后果,有的是当时形势格禁不得不为,有的是被弹劾的人贻误军机他忍无可忍……凌玉城本能地想要辩解,元绍却不等他开口,一口气说了下去,声音越来越是森冷:

“这些也就算了。专擅之罪,建筑定阳城堡,不行题请,擅发银两;擅用私票行盐;忌刻之罪,凌虐现任职官,纵任私人夺缺;遏抑中书安炳等军功;贪黩之罪,遍置私人,私行盐茶,私占盐窝,遣仆贩卖马匹,抄没诸物私变价银入己,这些事,哪一条哪一款不犯你们虞国的法度,哪一条哪一款冤枉了你?”

“……”凌玉城张了张嘴,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。或许这些事真的是当时不得不为,或许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当真没有私心,但是,于法于律,无言可辩。

“这次下狱,你觉得很难过?很不服?莫非这些事林林总总加在一起,还不够定你一个死罪?”元绍越说越是声色俱厉:“北疆十万军,受命守国门,但知将军令,不奉天子诏!骄横跋扈,不知收敛,狂妄犯上,无人臣之礼!你扪心自问,古往今来像你这样做派的大将,里面有几个能够善终?别提什么功高震主什么倾轧陷害,你是活该!”

手一扬,薄薄的册子“啪”地掼了下来。

一声轻响,宛如惊雷。

凌玉城整个人都被震得晃了一晃,低头定定地看着落在脚下的黑皮折子,雪白纸张凌乱地翻开,上面墨迹纵横,历历现出他北疆血火十年过往。

呼啸纵横,飞扬意气,军令所至,万众俯首。

于今回首,那个龙座之上疲惫憔悴、行事犹疑暗弱的嘉佑皇帝,可有哪怕一天,得到过他发自内心的敬畏忠诚?他这些年行事一天比一天肆意,除了心心念念要守护北疆要痛击敌国,是不是也因为,从来没有把那个皇帝放在眼里?

骄横跋扈,不知收敛,狂妄犯上,无人臣之礼……

他终究慢慢俯身,去捡拾那一纸菲薄的卷册。

作者有话要说:  元绍越说越是声色俱厉:

尼玛北疆十万军,受命守国门有木有!!!亲!!!!!!!!!

尼玛但知将军令!!!!!!!!

不奉天子诏有木有!!!!!!!!!!!!!!

骄横跋扈,不知收敛!!!!!!!!

狂妄犯上,无人臣之礼!!!!!

你扪心自问有木有!!!!!!!!!!!!

尼玛古往今来像你这样做派的大将啊!!!!!!!!!

尼玛里面有几个能够善终?别提神马功高震主什么倾轧陷害!!!!!!!!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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