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难怪……难怪……”

他想,他或许都明白了。

为什么他会从小异于常人,耳目敏锐记性非凡。

为什么他会在幼时冬天生了大病,差点将生命断在那样一个隆冬雪夜。

为什么他爹娘会拼命经商赚钱,给他采购极其昂贵的高山雪莲进补身体。

又为什么,爹娘的身体会每况愈下,到最后几乎人命危浅朝不虑夕。

他闭上眼,胸膛起伏激动难忍。

原来这一切,早从他们带他离开这个部落时便已注定。

明知晦暗,明知前路幽茫,却还是不得不向死而行。

“河神,你总说人性自私,利益熏心,不择手段。是……这世上有太多这样的人,千千万万,又或许千千万万也不止……可是,”他睁开眼来,看着鱼怪时通红的眼里已有了隐隐的薄雾,声音更是带上哽咽,小拳紧握着压抑住哭泣的**,就如同压抑住倾竭的四海般困难。

“可是这世上,总归还有向善,不愿同流合污的人……就像我的爹娘一样,明知自己会死路一条,却还是要以死相搏,来、来换取我存活的希望……”

他说到最后时,声音已然抽噎不止。他抬头倒吸口气,却终究止不住眼眶里的汹涌泪流,一道道滑落下来,嘀嗒嘀嗒砸落在他的手背上,晕开一大片水渍。

就像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。哀悼着所有心如死灰的悲默。

如果没有这般古怪残忍的诅咒,没有那场惊险血腥的屠杀,或许他只不过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孩子,承欢膝下,趴在娘的膝盖闹着她要糖吃,又或许跟爹学着经商时不时闹脾气摔算盘,他们会过元宵,会放炮竹,会手牵手游过大街小巷,会在每寸光阴里留下自己的足迹。

或许他们就会像个普通的家庭一样,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,过着如流水般平淡却又安稳的一生。

而不是早早的生死离散。在这世上只留他一人。

离雁孤云,无家可归。

朱悟能瞧着这孩子,手掌松开,慢慢叹了口气。

缚夷日今年才十二三岁,能有多大?让一个孩子承受本不该承受的一切,倒不知该是怪苍天不仁,还是怪命运弄人。

而鱼怪看着他,眼里浮浮沉沉的,不知在想什么。

说实话,这几百年来,他一直都在报复,报复世人,报复那人。

他从未有过任何的后悔。

因为他本想当本要当的便是个十足十的魔头。

只是这会儿眼真真切切实实地看着面前那人哀恸落泪,没有预兆的,他心里跳了一下。

很轻。

却有些疼。

他偏过头去,没敢再看他。

到最后天色渐晚,月落星沉时,已是入夜将要歇息的时候。

众人散了回去,孙悟空却是照例和唐三藏一块,睡在同个帐篷。

每每分房分床时朱悟能都自动和沙悟净在一块,孙悟空还曾问过他们俩是不是搞上了。

朱悟能却只拍拍他肩,“大师兄,以后你会感谢老朱我的。”

夜里,帐篷中烛火燃燃,如明星闪灭,刺晃人眼。

唐三藏正在铺床铺被,转头却见孙悟空倚在门口抱着双臂望着天色发呆,背影些许淡寂,他不由蹙眉出声开口,“你不睡?”

孙悟空惊醒过来,这才反应到自己望着月色星辰已望了小半个时辰。他摸摸脸走近,“睡不着。”

唐三藏知道今日之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不小的冲击,顿了顿,抬起手来拍拍他肩,“不如为师陪你出去散散心?”

孙悟空听了却是一笑,“那老头叫我们夜里千万别出门,师父你从不愿让别人为难,如今也想打破这惯例了?”

唐三藏却也是噙笑看着他瞧,眸中流光万千,看着莫名让人心跳一促。

孙悟空别开眼了去,呼吸又不由自主地发烧。

倒是自菩提一梦后的老毛病了。

唐三藏摇了摇头,“有一事为师从未告诉你。为师并不是不愿让别人为难,而只是不愿让自己为难。”

“可你……”

孙悟空还未说完,唐三藏却已是先拉着他的手步出了帐篷去,掀起帘子天地广阔,夜色无垠。

“不让别人为难,自己便少一事。你明白吗?”

他低沉说着,手掌叩得那人极紧,转头时有隐隐呼吸喷洒至耳边。

孙悟空一直以为那人便是死磕佛理如教条般存在的僧人,却不料那人原来也有自己的小心思。

他弯着眉眼一笑,“我还以为你就是个呆和尚呢。”

唐三藏一边拉着一边瞥了他一眼,“你原先不是叫我臭和尚吗?怎么变成呆和尚了。”

孙悟空任他拉着,行走于半赤黄□□半草根葱绿的土地之上,从脚底到心头都是细细微微的酥麻之意。让他说不出口,却如半生悠长安谧都已在此刻耗尽。

当初他们,也曾说过相似的话语。

【——先前不是你自己说的,最喜欢师父了?

——现在不一样了……

——哦,哪里不一样?】

他突然顿住脚步,唐三藏一怔,转过脸来却见那人直直看着他,满天星辰下似要直直望进他眼底心底去。

有谁翻动着嘴唇,声音带着些许沙哑。

“你是这天下最臭最呆的和尚了……”

可偏偏是他那个独一无二。求不得,更放不下。

【——现在是……最、最、最喜欢师父了。】

这半生执念,半生痴狂,终究是放不下。

……放不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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